作者:高林(克罗采和春天)

明明是自己不努力、或者明明知道没救了,却要指望天地山川、太阴太阳、鬼神祖先、古今中外一切能拜的全拜,谁保佑了我就给谁送猪头,谁让我买彩票中了奖我就照谁说的办。这不叫无神论,跟唯物主义不沾边,也不是信仰,这就是标准的迷信。
区分迷信和信仰的一个试金石就是看这个人到底是在追求一个人格化的神呢还是承认一个作为非人格化的规律的神。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信仰作为规律的非人格化的神的有神论者和一个从不寄希望于万一,从不期待奇迹,对生活抱着一种“让该来的来、我们在这里等待”的无神论者其实有更多的共同点。他们只是对“规律”有不同理解罢了。有神论者把规律看作是神,把“让该来的来”看作是顺从神的意志。而无神论者则把神看作是规律,把神的意志看作是“让该来的来”。他们理解的角度不同,但坦然面对命运则是他们的共同点。
跟这些人们相比,凡是存念于万一的,寄望于磕头、念咒,“该来的到他这就不能来,赚钱的另算”,这种人无论是信特定宗教的还是临时抱一切佛脚的,其实都无所谓信仰、也谈不到什么无神论,他们就是迷信罢了。
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开化程度其实看的是迷信的人和尊重规律的人哪边多,而不是信特定神的人和临时抱佛脚能拜的全拜的人哪边多。不过后一个比例虽然不能说明无神论的程度,却可以说明一个社会的愚昧程度如何。
如果一个社会的主流是临时抱佛脚能拜的全拜的宝贝们,那它其实是愚昧到了连宗教社会都不如的程度,因为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主流宗教都是不向你许愿可以“扭转乾坤”的,只要是正常宗教,都要求你们尊重世界的基本规律,要求你坦然面对,进而超脱它。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和哲学对个人的人生观都起同一个作用,那就是让每个人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
要对抗迷信,古往今来就两种方式,一种是哲学教育,让人看清世界的本质,理解自己只是芸芸众生沧海一粟,你要做的就是尊重世界的规律。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正统宗教去干同样的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无神论还是有神论,都必须面对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奇迹是不可知的,也不可指望。作为一个人你只能做好你自己能做的那部分,一切宗教和哲学说到底都是让我们面对这个事实。
但在既往的历史上总有人认为这两种东西是不可共存的,比如第三共和国就坚定地认为天主教是必须消灭掉的,只有第三共和国选择的“新康德主义国教”才能是公民的唯一信仰,结果信仰斗争的结果是天主教被打压了,但新康德主义国教却没能建立起来。
究其原因,从第三共和国一边说是因为他们选择用来培养教士的最高学府“巴黎高师”不但没能成为新康德主义的最高神学院,反而成了法国马克思主义的园地。从社会的角度说则是学校教育始终是有限的,一个人在学校的时候可以被灌输一种囫囵吞枣的哲学观,但他面对的绝大部分挑战其实都在学校之外。对一个十九世纪的法国人来说,高中会考并不能决定他们的命运。相比混过中学会考(波德莱尔就自称是贿赂了考官的女仆混过会考的),真正沉重的冲击他们的人生观的是别的东西。比如阿尔滕贝格就说过“至少有两个东西可以让一个男人的生活崩溃,一个是爱情、一个是健康,还有财产的剧烈波动,你看这就仨了其实还多着呢!”
一个被学校灌输成新康德主义者的男人,走出校门进入他的人生,体验到生活的痛苦、爱而不得、得到了却已经不爱,目睹亲人的离去、孩子的死(这在十九世纪比例比今天高得多),投资失败、突然的破产或者飞来横财,染上绝症、或者绝症突然“无药自愈”。还有决斗、吸毒、赌博……所有这些东西都会轻而易举地颠覆一个人的人生观,这时候他要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这些难以接受的东西。他的世界崩塌了,但却没有一个从另一个角度让他面对命运的宗教可以帮助他。于是其他东西就来了。
你可以看到世纪末的欧洲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迷信的社会。共济会这种秘密信仰已经公开到了根本不需要说话的地步。在为德雷福斯辩护的时候饶勒斯说到激动处直接举起手作了一个共济会的求救手指,整个国民议会就为之沸腾了。
跟这种古老的秘密信仰相比,还有更多的传统迷信,比如占星、比如算命、比如各种神奇的小药丸,还有时髦的新迷信,降灵会啊、电疗啊、放射疗法啊、颅相术啊。孩子身体不好电一电!你最近雄风不再?拿放射性物质照一照!拍个x光晚上你就能一柱擎天!
这个事实说明,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在生活的剧烈波动面前其实是脆弱不堪的。你给哪个无神论者一张大乐透、或者让他突然被查出xx癌,他的三观也会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社会的文明进步,就在于让人尽可能地摆脱对不确定性的依赖,让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找到自己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生活一次的意义。这才是社会进步的目的,也是真正实现文明开化、消灭愚昧、消灭迷信而不是消灭信仰的方法。
高林主讲的「十九世纪就在你家隔壁」已在忽左忽右上线,全系列共11集!
既不教你实现财富自由,也不传授实用技能,更不替你预测未来!